纪念游寿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

游寿先生的学术研究和书法艺术述略

期次:第425期    作者:栾继生   查看:65

   

    先师游寿先生,治学广涉考古学、文字学、史学、文学、书法等诸多领域,成就斐然,其书法尤为世所推重。沈鹏先生称先师是“杰出的书法家、古文字学家、书法教育家、学者”,可谓对先师学术与艺术成就的高度概括。此以个人识力所及,谨陈管见。

    先师作为一位学者,其书法正是在学术研究的深厚基础上,形成了自家的独特风貌,因此,论先师书法应先论及先师的学术研究。现略举数例:

    1.考古发现与文字研究
    1957年,师支边来到黑龙江。师《大兴安岭嘎仙洞发现鲜卑洞穴摩崖十年记略》说:“来到黑龙江后,首先要实现的考古目标,就是要弄清各族的原始。”主要研究北魏历史与文化,1963年发表《拓跋魏文化史稿》。而关于鲜卑族发祥地,由于文献记载纷纭,长期以来,莫衷一是。《魏书·乌洛侯传》记载:“(乌洛侯)其国西北有完水,东北流合于难水,其地小水皆注于难,东入于海。……世祖真君四年来朝,称其国西北有国家贤弟旧墟,石室南北九十步,东西四十步,高七十尺。……世祖遣中书侍郎李敞告祭焉,刊祝文于室之壁而还。”先师推断,“难”、“嫩”同音,石室当在嫩江流域。在这个推断的指导下,1980年,终于在大兴安岭嘎仙洞找到了1500年前的那段祝文,这一发现,解决了鲜卑发祥地的疑案,成为新中国考古的重大发现之一。
    1981年春节,先师回到故乡霞浦,与当地负责人谈及赤岸是空海法师入唐登陆之地,并约一同前往勘查,发现了唐代石槽和宋代小篆井栏石刻,又找到了许多宋瓷影青碎片以及柱础,门楣石雕等文物。这一切都说明,赤岸村在唐宋时期是十分繁荣的。如今,赤岸村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,日本僧人来此膜拜者络绎不绝。
    此外先师还多次赴海拉尔、牡丹江等地进行考古,获得大量文物,先后发表《黑龙江考古文物初探》和《黑龙江和内蒙古乎呼盟的旧石器晚期骨质工具》等论著。
    先师对古文字亦有深入研究,至晚年,仍将“旧时考订之字,连年删削”。如,辨“桑”、“噩”,释“亳”字,颇有己见。关于商“亳”,由于传世文献记载不一,从汉代以来,学者均从亳地所在着眼,因此在地名学上一直争论不休。1984年,先师作《略说商亳》一文,在系统梳理了传世文献的基础上,结合考古发现的陶文资料,从文字学角度分析了“亳”的本义,并结合农村升斗量粮的生活场景,推断“亳”字,上半部分表较高的一个建筑目标,下半部分则像斗概形,表达在一定场所进行物品交换的意思。指出:亳“在商代是专门进行物品交换的场所。这个交换场所,选择在比较高的台地上”。
    1978年,先师为南京师院讲授古文字学,作《古文字略说》。1985年,又受邀主编《殷契选释》。该书堪称学习甲骨文之门径,先师手书前言,例示考证方法,鼓励“有意探索古文同志,前途方兴”。李学勤先生在为该书所作《序言》中称:“游寿先生所撰前言,业已十分明备。”1987年,先师招收古文字学研究生。

    2.文史研究与文学创作
    先师史学研究,主要集中于先秦、汉晋、隋唐时期。研究方法上,特重以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的相互结合,以出土文献补正史籍之不足。如,《金文与〈诗〉〈书〉论证》一文,将铜器铭文与《诗》、《书》文献进行比较研究,指出:“论上古之文章,多赖金文以资佐证,何则?金文之花纹及书势可以定之,则治《诗》、《书》古史者,庶免抱残守缺之讥。”《梁守谦墓志与唐代宦官》一文,以墓志与两《唐书》相印证,并补其缺,指出:“守谦自宪宗之世,已总大权,又拥有大兵,……宦官之最有权力者,是时当无与为敌匹。而诸书不为立传,是史之漏也。”《唐人卜葬邙洛之风尚》则以墓志资料结合正史,探究唐人卜葬邙洛风气之渊源,指出:“唐人于迁葬之盛,盖北方旧习。”“唐东都虽为行都,而实政治中心,文化枢机,盖有山川之瑰玮,水陆交通可至,故四方士族欲卜葬焉。”《李德裕年谱》材料丰富,考订精审,充分体现出先师治史之文献功底。新中国成立后,先师接受新的历史观进行历史研究,《拓跋魏文化史稿》突出强调了拓跋魏的社会经济基础和文化动态的关系。
    先师治学,颇重学术与生活相结合。师《闽渝纪行》说:“每涉一地,接其人物,言谈之余,常体其风俗性格,检之史乘,千古如一,司马货殖,班氏志地,其人文地理固先言之矣。”师对《楚辞》的研究尤能体现这一点,既有学术研究的冷静客观,又体现了对文学作品艺术美的体悟。师《楚辞琐谈》在“对楚国史事、人物、楚国与列国的交往、战争以及出土的楚文物加以分析研究”之后,指出:“楚国开国以来,曲折起伏发展前进的八百年,正是屈原和《楚辞》产生的历史土壤。”“以这样富厚的大国竟为秦吞并,奸佞当道,(屈原)作为清醒的政治家却无法振救,其悲愤在诗歌里有充分抒发。”师《楚辞琐谈》自述:“早年学习《楚辞》,仅诵读其词句罢了,处于蒙昧之中。”“有一次,我在清晨的雾气鸿蒙中渡过湘江,少焉日出,红彩入江,岸边修篁茂密,遮蔽天日。这时忽尔领悟了《楚辞》的自然美景。”“又涉历三楚山川,……观览五岳大川,了解各地自然风貌,风土人情,并与楚相比较。……我们读《山鬼》,想象到的幽深的岩壑,不是嵩山,不是华山,也不是泰山,而是江淮之山,是楚之山川。”
    胡小石先生主张读书人应当既能研究,也懂创作。师在大学,读中文专业,当时金陵,鸿儒云集,胡小石、王伯沆、吴梅、黄侃,各有专学,俱擅诗文。师聆听教诲,不仅进行文史研究,而且从事文学创作。1932年,师大学毕业后,执教厦门,与谢冰莹一起创办文学月刊《灯塔》。谢冰莹《女兵自传》称先师为诗人,并描述了她们之间的彻夜倾谈。由此推想,当时先师应有许多诗作,可惜今不可寻。所能见者,仅早年《山居志序》、《伐绿萼梅赋》及晚年友人唱和等篇。

    3.书学理论与书法教育
   
先师书学理论继承并发展了李瑞清、胡小石的书学思想。这集中体现在《书苑镂锦》、《论汉碑》等书学论著中。
    李瑞清《玉梅花盦论篆》说:“大凡篆书,与地理有关系,即在成周,各国有各国之风气,故书法不同。余欲著一书,以各国分派。是书未成,嘱门人胡光炜为之,正在考定商酌时也,今只得以器分派。”
    李瑞清研究金文流派采用以器分派的方法,对胡小石先生书论研究产生了很大影响。胡小石先生《汉碑流派》以碑分派,论汉碑风格,说:“若以用笔之轻重,结体取势之纵横,与夫整个风格之奇正险易分之,大致可得十五种,每种以一碑为代表。”此正是李瑞清研究方法的延伸。
    先师则把以国分派的方法运用于金石研究。如以地域、时间论金石风格,《金文与〈诗〉〈书〉论证》说:“河西为圆笔书势策源地,推行河东诸国。至宣王之时,河西圆笔书风已极盛,史籀作大篆十五篇,盖在是时。故此盘(虢季子白盘)出在河西,于时书势之和美如是。”
    《论北朝法书碑志》指出:“文化随着地方风气而殊。书学艺术一为交际工具,由于交际范围,也受地方影响。……同是北碑,而有地方不同风格。”
    《论汉碑》则“欲将两汉诸刻列表因其地之殊,于其书体风格,细为细考”,分别论述齐鲁、河洛、燕秦、巴蜀、江南等因地域而殊别的书风。
    “齐鲁:自东周至西汉,齐鲁大儒相承不歇,文物伟茂,蔚为波澜……要之齐鲁诸碑,其布白疏朗整齐,笔法洞达,从容转折,有法度而雅正,盖博雅经生书也。然齐鲁二域,地虽毗连,文教自昔殊别。就书而言,齐人守殷系瘦劲古文,鲁人用周王朝圆笔大篆。”
    “河洛:中州碑刻,自元魏以后始盛,汉世殊不多见……东汉末年已革分隶风气,变为真隶,故钟太傅诸贴富丽圆润,波撇动逸,而有古隶法。”
    “燕秦:雍州金石与齐鲁抗衡,东汉之初,褒中诸摩崖瑰玮奇绝,唯摩崖风气与碑殊异,……汉世关中碑版不及齐鲁之多,而风气亦与东方殊异。”“燕赵颇保守先秦风气。元初四年《祀三公山碑》犹是秦人篆隶互用古法,稍后三公碑隶书而有篆笔,时齐鲁分书波挑芒颖,笔法成熟,延熹中封龙山颂,虽是分书,然甚古拙。汉代书体,各地风气不同如此。”
    “巴蜀:蜀中书体风气稍殊于中原者,中原分隶盛行,而蜀中书体独拙,楷法发源甚早。”
    “江南:盖多儒雅法度之书,江南汉世文风居后,其书浑朴,用笔肥慢多肉少筋骨。”
    “唐人碑刻,高宗末年,伊洛墓刻,甚好《常丑奴》之瘦劲,至武周中此瘦劲书成一风气。”
    同时,还进一步从政治、人文、地理诸方面探索了这些差异形成的原因。
    先师之书论,影响颇远。其关于论瘦金书渊源之论述,几十年后,仍为人所引证。
    胡小石先生首创在高校开展书法教育,先师继承之,在哈尔滨师范大学从事书法教育多年,形成一系列的书法教育思想和方法。

    (1)突出文化品位和道德修养
    先师以学者眼光,于广阔的文化背景下进行书法创作,在深厚的文化底蕴基础上开展书法教育,最注重学生文化修养的提高,这是先师书法教育与一般写字教学的根本区别。
    先师《随想录》说:“书法作为艺术,体现文化情韵,就要讲究艺术修养。杜甫有诗云‘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’。对于书法,亦是此理。……‘退笔成冢,何如读书万卷。’说明‘写字’不只是写字,而且要加强文化学习。”“写字要有韵味,朴拙有朴拙之韵,流美有流美之韵。这就要有字外的修养功夫。”
    先师一生治甲骨、金石之学,从事考古工作,“大部分时间是教书,书本学习,取业余时间写字”,可谓“博学余暇,游手于斯,”所以其书法才具有浓郁的金石、书卷之气。
    古人曾说:“书画清高,首重人品。”先师书法教育,特别强调对学生道德品质的培养。先师评书法,最看重的是神韵与趣味,经常书写“博学于文,行己有耻”来赠勉后学要有高洁情怀。1984年,先师编《历代书法选》,对所选作品均加简要点评。这些评语中,体现出先师对道德修养的重视。如,文天祥作品下,点评:“虽不是名书家,而雅正有度。正如他名句:‘留取丹心照汗青。’”
    先师大力倡导踏实学习,坚决反对浮躁炒作。曾尖锐批评那种动辄以书法家相标榜,把书法当成“奇货”吹捧、招摇的做法,认为这“实是有失体统”。
    先师不仅言传,更重身教。凡有学生请教,师必耐心讲解,可谓诲人不倦。师祖籍闽南,一生乡音无改。有时学生听不懂先师的方言,先师就边说边写,不厌其烦,其场景令人感动。学生如坐春风和气中,受到人格的陶冶。

    (2)强调取法乎上和继承传统
    先师主张,书法教学之初,必须珍惜学生干净的天资,给他们看上乘的法书,使他们具有较高的韵致,避免受到庸俗的干扰。因为一旦染上陋习,往往先入为主,眼界不高,字就会流为俗不可耐的“买卖字”,其境界连馆阁体都不如了。1963年,师编《历代法书选辑》,后记指出:“写字是艺术,艺术应当讲求真美精善,所以要求青年写好字,必定先为青年具备临摹的善书范本,提高他欣赏朴素而美善的书法水平,使不沾染于翻刻失真庸劣的简帖习气。”
    对初学者,先师注重以工整秀美法书,打牢学生的书法基础。先学正楷,以上乘的法书,如钟、王、隋代妙楷、初唐诸名家等,打好基础,以后再写篆、隶、行、草。随着学生年龄、阅历、技能的增加,书法才能可观。1963年、1984年,先师曾两次为学生编写《历代书法选》,作为教材。一则展现书法发展源流,二则提供可资临摹的范本。其中,上述法书占据了大多数的篇幅。同时,先师特别谆谆告诫学子要谨慎对待朴拙之作。临《仓颉碑》跋语曰:“此书朴拙,青年慎勿学之。”临《云峰山石刻》跋语曰:“初学者忌之。”师出此言,时值上世纪80年代中期,书法热渐渐兴起,求狂求怪之风日盛,先师冷静地告诫青年学子,要打好基础,不要为时风所左右。
    先师反复强调,书法技艺,需要深厚的功力,再浸以意趣。理论识见虽高,而功力不深,也不足以称为书家。法度是在实践中熟练,在熟练中提高的。
    在实践中,先师特别重视执笔方法,主张执笔要以五字法用力拿紧,悬腕临摹,这样才能确保中锋运笔,把力气贯注到笔尖,写出来的线条才会劲健。先师自述,初学务求线条劲健,自己学汉隶之所以由《礼器》发笔,就是因为其“规矩,有劲。”
    先师重视创新,指出,每个时代的书法都有其特色,对苏、黄、米等具有新意的书家作品推崇备至。先师在《随感录》中说:“书法要有个性。钟书如鸿戏天衢,王书如虎卧凤阁。王书出于钟书而有个性。历代名家书法都有个性。倘没有个性,就不成家了。”但是,作为基础阶段的书法教育,先师更强调继承的重要性。指出:只有在多写、多看,吸收前人菁英的基础上,才能形成自己的韵貌,不是旦夕咄嗟可望成就。“不精于临摹,而言翻出新样,是不可能的。”这一主张,对于当今书法风尚亦颇有启示意义。(待续)
   
(栾继生,哈尔滨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,硕士生导师。现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、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理事、中国秦汉史研究会会员、中国《史记》研究会理事、黑龙江省当代艺术研究院副院长、书法院院长。一直从事历史文献学、书法理论的教学与研究工作,学生时代师从游寿先生。其书法作品不事雕琢,自然畅达,富于书卷气息。曾多次参加各级展览,出版书法作品集。人民网、人民日报·市场报、《书法赏评》等报刊曾有专题介绍。)